记 住 赵 翼
陆涛声
赵翼何许人也?
《辞海》2185页有一辞条:“赵翼(1727—1814)清史学家,文学家,字云崧,一字云松,号瓯北,江苏阳湖(今武进)人,乾隆进士。官至贵西兵备道。中年辞官家居,主讲安定书院,专心著述,工诗善文,尤长史学,考据精骇与钱大昕、王鸣盛齐名。诗论主张‘独创’,力反摹拟。所作五、七言诗中,有些作品嘲讽理学,隐寓对时政的不满之情。著有《廿二史札记》、《陔余丛考》、《瓯北诗集》、《瓯北诗话》等。”《中国文学史》等多种史书对其有记述、评价。他与袁枚、蒋士铨并被称为“江左三大家”,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大学者。
然而,当今知道他名字的并不多,记得九十年代初一次作品研讨会,京、津、沪、穗近20位作家评论家汇聚于常州,我向客人介绍武进人文提到赵翼,一位颇为著名的作家就问我:“赵翼是谁?”一位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本地同志在场,接楼代我回答:“不就是赵元任吗?”这其实是张冠李戴。赵元任也是武进人,是当代的语言学家,与胡适、梁实秋、周作人等同辈的大学者,在《辞海》中也列有单独辞条。上面那一问一答,便可见知道赵翼者有几何了。
难道赵翼这个名字理该被历史遗忘?不,作为文学家,他不是那种仅仅名噪一时作品不能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的人物;仅在诗论方面成就便颇为卓著影响便极为深广,举其所作七绝一首或可佐证:
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。
江山代有人才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。
这首七绝,尤其是后两句,无愧为千古绝句,广为一代又一代人引用。应当承认,李杜诗篇确实早获万口传,然则就当代而言,若不是初、中、高各等学校文科教材几乎均有选读,几乎都有对作者的详细介绍,其流传的范围又将如何?知李白、杜甫者又将会有多少?而赵翼未有此幸,他这首七绝的流传,主要是靠其本身神奇的扩张力。李杜诗中虽也有不乏名言警句,虽有课本为传媒推广,恐也难超过赵翼这首诗后两句流传的广度和对社会的影响力。
“江山代有人才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”,也许与苏轼的《念奴娇·大江东去》中“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”句不无联系。东坡这一名句是与“人生如梦”相呼应的,将“千古风流人物”看得虚幻无意义,一应被“大江东去”的“浪淘尽”,是站个人失意的立场消极的哀叹。当代伟人毛泽东词《沁园春·雪》有惊世名句“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”,是在评判“秦王汉武,略输风采;唐宗宋祖,稍逊风骚;一代天骄成吉思汗,只识弯弓射大雕”,叹“俱往矣”之后。毛泽东作此词显示的胸襟,远比苏轼博大。他一反苏轼消沉虚无的情调,站在纵览、审视民族以往历史的高度,藐视“俱往”,怀着书写历史崭新篇章的伟大抱负,直抒无比的豪迈情怀。词中“风流人物”、“风骚”、“文采”,远远超出了文人才华的概念。“今朝”的“风流人物”,无论是理解为他本人还是全体中国人民,均可视这首词为立志创造前无古人之伟大的宣言书。毛泽东若不是民族史上罕有的大政治家,绝对作不出气魄这等宏大的词来。
赵翼这首论诗的七绝,是以他生活的时代为定点,站在超越失控的制高点上,既鸟瞰、统揽了民族过去的历史,总结出人类文化发展史的总体规律。例举历史上的“风流人物”,并未一一点名罗列,仅取李杜为代表,以短短两句诗作概括,道出了历代“人才”、“风骚”由荣到艾的必然性,其凝炼的程度简直可说无与伦比,后两句是由前两句引发而上升的哲理,使个别具体的必然性扩大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指导性,既囊括过去,又包容未来。前两句看似对被尊奉为诗仙、诗神的李白、杜甫大不恭敬,有狂傲之气。其实不然。赵翼还是尊重客观承认“李杜诗篇”曾赢得“万口传”的,在“各领风骚数百年” 者之列,评价显然比东坡简单化的“浪涛尽”准确,公正。这完全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精神(赵翼比马克思早出生将近一百年,当时世界上还未有唯物主义这一哲学理论,他竟能以此科学的思维方法观照历史人物业绩)。赵翼作这首诗,完全摆脱了个人情绪,所站立场科学、客观,所持态度冷静、超然。短短四句诗二十八字,既检阅了历史,肯定了历代“风流人物”的历史地位;又推断、预言未来还必将有一代代“才人出”。唐代陈子昂曾诗叹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,比苏轼的“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”观点更片面,情绪更低沉颓伤,虽也道及未来,却是一片茫然。好在他是“不见”不是下“没有”的结论。他也“念天地之悠悠”,显然也认为人类未来的历史可能比过去更为漫长。赵翼不是“不见来者”,而是肯定“代有才人出”,由过去向未来历史延伸了无穷无尽的展望观点。
赵翼这首七绝原为论诗。以诗的形式阐述诗学理论,堪谓一绝。诗中“人才”原专指诗人,所论原是诗文不断产生新辉煌必然规律,然而它适用于观照历史长河中任何领域业绩的创造,诗作问世二百多年来,屡被广泛引用,引用的范围远远超出诗文,足可证明这一点。可见其思想意义和艺术张力的巨大。它不仅可以用来解释中华民族的历史,也同样可以用以解释包括全世界所有民族在内的全人类文明史。它揭示的是一条几乎可说是永恒的真理,不仅是前人、今人认识历史的座标,也是后人评估今人的天平。它,或许会与人类永久共存,永闪光华。
这短短四句诗,思想、艺术价值,对中华民族国民精神的影响,可能大大超过万千争奇斗艳一时的诗文。文学成就的大小,本就并不决定于作品数量的多少,而是决定于作品的思想、艺术达到的深度和高度,以及对人的精神世界对社会对历史产生的影响。与赵翼同时代的乾隆皇帝一生迷恋风雅,作诗多达万余首,在他生前叫好者自然是不会少的,有哪首能够流传的呢?后世又有谁承认他在诗作方面的成就?一克铀的能量和价值,可能比几吨煤还大得多高得多。赵翼这首短诗,当代文学巨匠矛盾先生情也为之所感,心也为之所动,曾挥毫书录其后两句,在多家报刊发表,既自勉也勉人。
当然,赵翼在文学上的成就并非单凭这首七绝,他一生作诗达四千余首,刻印诗集53卷,有相当数量的论诗和抨击时政的佳作,不乏豁人耳目的诗句,例如,“满眼生机转化钧,天工人巧日争新。预支五百年新意,到了千年又觉陈”,着午夜市一首论诗学的诗,与前边那首七绝异曲同工相映成辉,崇尚独创、推陈出新的思想更为具体化明朗化;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”,总结出诗人关注社会现实关心人民疾苦才能作出好诗的创作规律,提倡了批判现实主义精神;“尺波将固鱼先散,一骨才投犬区争”,反映世态炎凉,入骨三分地刻划了势利小人们可憎可笑的嘴脸;“如何三寸鸡毛笔,便作擎天柱地看”,辛辣嘲讽了那些并无真才实学偏要鱼目混珠,凭某种非学问的实力刻印集子的“斗方名士”……这些诗句,即使用于指导今天的文艺创作和观照当今社会某些现实,不是依然有很强的针对性吗?因而也能说明赵翼诗作具有超越时空经久不朽的生命力。
赵翼作诗固然也出自有感,也应发愤而作,却很少沉溺与个人忧乐得失的情绪。他反映社会现实,不满足于对社会现象直接、具体的勾画,而侧重对事物本质的挖掘、透视,从宏观角度作哲学思辨,侧重于寻找事物发展变化的轨迹;不仅仅满足于告诉别人怎么样,更求告诉别人为什么这样和应当怎样对待;不满足于“感”,而潜心于“悟”。他的诗作,注重于对真理的探索、发现。如此诗歌创作的境界,实为罕见。这,与他研究史学有卓越成就有密切关系。他的考诗名著《廿二史札记》,共分567个篇目。他为成此著,单批阅二十四史就有3200卷以上,工程量十分浩瀚,真正做到了“撑肠五千卷,纵目廿二史”。其治学科学、严谨的态度及史学成就,为后世史学家敬仰、摧崇。1910年,日本史学界以投票方式选举“中国史学家十杰”,赵翼与孔子、左丘明、司马迁等同列其中。日本京都大学还开设了《廿二史札记》的课程。可见其在史学上的地位。他治史是为探索治“今病”的“古方”,发现“历历兴衰史册陈,古方今病辙相循”,用历史上的经验、教训来比照当今社会的时弊,寻求“良方”避免重蹈覆撤的悲剧。赵翼的诗作,不正强烈地体现着这种精神吗?
诗作依旧在被“万口传”,作者始终没有感到“不新鲜”;诗的作者赵翼这个名字却被许多传其诗者遗忘,未免令人深憾大惑。难免叫人联想到他初踏仕途时一段经历:乾隆因皇太后70寿辰特加恩科,35岁的赵翼应殿试卷列第一;试卷进呈内庭,乾隆揭开封名,他仍是一甲一名,第二名是浙江高望东,第三名王杰是陕西人。然乾隆竟以“陕西自国朝以来,未有以一甲一名及第者”为由,将赵翼和王杰作了对调,使赵翼“一桂枝高手已攀,胪传声里另排班”,本应是状元却降为榜眼。乾隆为安抚舆论,一再带歉意申言:“赵翼文自佳,然江浙多状元,无足矣。陕西则本朝尚未有,进王杰卷已及第三,即与一状元,亦不为过。”这曾引起京城一片哗然且传遍全国,仿佛命中注定赵翼生前身后要遭遇不公被淹没光辉。不过,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真金埋于沙丘的例子,历来有之,屡见不鲜。我们的国民劣根性之一就是盲目性,容易迷信“敕封”,迷信推广,喜欢一窝蜂,懒得用心分辨实质。这有何止于对待文学家!然而,是真金决不会被埋没而失去其本有的光亮,迟早会被发现。靠盲目迷信“风流”一时的鱼目,终究难免要被大“浪涛尽”,一如乾隆,凭权威故意颠倒黑白?抑赵翼,自己的诗作终究给后人留下笑柄。惜只惜,颠倒的历史获得重新颠倒过来时,必已付出了不该付出的巨大的代价。就赵翼及其诗作而言,若有朝一日被认识到远胜于现在中、小学语言教材所选的许多诗作,而也有幸被选入三五首(哪怕仅那诗论七绝一首),不仅对还赵翼应有的历史地位有很大作用,也对我们民族精神的重铸有着无可估量的积极意义。
赵翼是武进人,是武进的骄傲。我以为他足可称得上伟大。我们武进人应该知道赵翼,并且大力宣传他,为他争得公平——尽管他生前都能淡泊名利辞官回乡“白华养母使躬耕”,更不会计较身后名;作为后辈,我们还是应该不忘他对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巨大贡献。这得先从真正读懂他首诗论七绝开始,以后两句的精神对待事业和人生。武进正在兴建新的城市,我曾建议立一座城市中心雕塑。这座雕塑该塑赵翼的像(犹如江阴塑徐霞客像、金坛塑华罗庚像、威海塑邓世昌像),在座墩正面刻上矛盾先生手迹:“江山代有人才出,各领风骚数百年”。这可以作为武进精神的象征,表现武进人开拓进取创造伟业的壮志和豪情。因这两句诗既从宏观上激发人树立雄心大志,也可以在微观上成为人们精神世界的镜子:即“江山代有人才出”,可鼓励人们争做一代“才人”,创前无古人的伟业,可戒自卑;“各领风骚数百年”,可提醒人们还有后来人,又可戒骄傲。
让我们及子孙后代永远记住赵翼!